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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白啸天摆一摆手,道:“你起来,外公问你,这几人如何处置?”
华云龙闻言起立,道:“这些人是‘玄冥教’的属下,心肠太毒,龙儿想……”
目光瞥见仇华等人的形象,立知穴道被制,下面的话,再也说不出口。
白啸天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父亲单人独剑,闯荡江湖,当年的武功并不可恃,但连外公也对他刮目相看,你知道那是什麽缘故?”
白啸天对于这位外孙,平日极爲宠爱,此刻好象存心教导一番,讲起话来,神态肃穆,语气峻严,华云龙擡眼一望,不觉心头一凛,大感意外。
白啸天将头一点,自己接道:“你父亲气度恢宏,坚忍不拔,小节不拘,大节不苟,纵然面对杀父的仇人,他也能不亢不卑,量力行事,一生之中,不伤无辜,更不杀失去抗力之人,因之,便连他的死敌,也对他敬畏三分……”
讲到这里,华云龙已知他外公意之所指,身子一躬,垂手接道:“龙儿不知这几人穴道受制……”
白啸天摆一摆手,截口道:“你不必讲,爲人该当研几于微,心意初动,正者便正,邪者已邪,是非之机,正在此分际,你不察实况,意气用事,如非外公现身喝阻,如今的结果怎样?”
华云龙无辞以对,躬身唯唯。
白啸天继续说道:“外公早就来了,一切都已瞧得清楚,你行险弄巧,妄称机锋,纵有几分仁厚之性,与你父亲相去太多。唉!我不知你那祖母爲何放心让你出来?”
他讲来讲去,纵然立意规诫他的外孙,但那溺爱的情意,终是难以掩饰。
华云龙本性佻达,一听他外公语气转缓,立即擡起头来,眉目轩动,道:“外公,您不知道,龙儿这次外出,正是奉祖母之命……”
白啸天寿眉一皱,挥手道:“这事回头再讲,你说这几人究竟如何处置?”
华云龙不在意地道:“放走算啦!”
白啸天微微一笑,道:“你不追究‘玄冥教’的详情了?”
华云龙道:“龙儿想通了,一个小小头目,所知也是有限。”
白啸天道:“他不是‘玄冥教’教主的首徒麽?”
华云龙道:“首徒也是一样。那‘玄冥教主’隐身不出,差遣徒衆掀风作浪,那里会将机密大事让他们知道,说不定尚有各种限制告诫门下,便是严刑逼供,怕也问不出所以然来,龙儿要自己设法去查。”
白啸天闻言之下,哈哈大笑,手捻颏下三咎白须,道:“嗯!难得你心思缜密,又有这份志气,外公就替你放人了。”
转过身躯,屈指连弹,解开了九人穴道,峻声接道:“速离洛阳。若敢延宕,再与老夫相遇,定必重责,去吧!”
仇华闻得祖孙二人谈话,早知紫袍老人的身份,那里还敢逗留不去,穴道一解,彼此拣起地下的兵刃,狠狠瞧了华云龙一眼,场面话也未交代一句,相继出了厅门,如飞奔去,眨眼便已不见。
这些人离去以后,华云龙脸庞一转,笑嘻嘻目注白啸天道:“啊!我知道了。”
白啸天讶然回顾,道:“你知道什麽?”
华云龙道:“司马叔爷的灵柩,一定是外公移走了。”
白啸天微微一笑,伸手抚一抚他的头顶,道:“乖孙聪明,司马大侠夫妇的灵柩,确是外公移去郊外白马寺,交予慈航大师照料了。”
华云龙惑然问道:“慈航大师何许人?”
白啸天道:“你知道慈云大师麽?”
华云龙将头一点,道:“知道,他是爷爷的同道好友。”
白啸天道:“慈航便是慈云的师兄,是外公的方外之交。”
原来白啸天自子午谷一战,“神旗帮”大败亏输,九曲掘宝,又仰仗华天虹甚多,此后长女招赘彭拜,次女下嫁华天虹,这两位女婿都是侠义道的翘楚,加上他夫人许红玫德仪俱备,一片佛心,时时劝他息事甯人,茹保天年。他在灰心丧志之余,便也习经礼佛,常与方外之人来往,藉以排遣壮志未酬的愁怀,后来孙辈叠出,享尽天伦之乐,而侠义之士,均是不念旧恶、胸怀坦荡之人,交往日久,也觉心怀舒坦,与往日勾心斗角、尔虞我诈大是不同。因之近年以来,不但与文太君等亲友之间时相往来,便连性情也已大改,俨然成了德艺兼备的武林隐者,与慈航、慈云等方外之人,更是谊胜莫逆、交非泛泛。
如若不然,仇华等人遇上他,那便休想安然离去了。
华云龙听他外公说出慈航大师的来历,心头一宽,道:“原来是头陀爷爷的师兄,龙儿倒是应该前去拜见一番。”
白啸天微微一笑,道:“你几时也学会守礼了?”
华云龙脸上一红,撤赖道:“外公只当龙儿永远长不大麽?”
白啸天哈哈大笑,道:“好!好!你长大了,长大了。不过……外公倒是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。”
他话声微微一顿,语锋一转,接着问道:“看清形,你好像奉命而来,是爲司马大侠的命案麽?”
华云龙愕然道:“是啊!您不知道?”
白啸天笑道:“外公岂有先知之明,我是路过洛阳,傍晚才到,原想拜访故人,叙叙旧情,不料你司马叔爷却已作古。我见门庭冷落,灵柩之中散发着毒药气味,地下的尘土上,又有打斗的痕迹,再见司马大侠夫妇喉间齿痕历历,便知他夫妇遇害之后,复被敌人布作陷阱,暗算前来吊祭之人,因之就将灵柩移走了。”
华云龙暗暗忖道:外公的经验、阅历毕竟比我强多了,我到现在始才想到,他老人家神自如电,一眼便知详情,而且断然作了安排。
白啸天顿了一下,又道:“龙儿,你来洛阳多久啦?”
华云龙道:“昨日方到。”
白啸天问道:“可曾找到有力的缐索?”
华云龙道:“缐索便是刚才那仇华。”
白啸天白眉一蹩,道:“那……缐索岂不中断啦!”
华云龙毫不在意,道:“不要紧,龙儿再找。”
他讲这话平平淡淡,好似信口而出。
可是,白啸天听了,只觉得他这位外孙爽朗豪迈,随和之中,另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力量,不觉捻须微笑,暗暗忖道:这孩子刚毅果决,雍容大度,机智敏锐,善体人意,好好琢磨,将来怕不是领袖群伦的人?
白啸天这样一想,心头大爲宽慰,顿时朗声道:“龙儿,走啦,跟外公到白马寺去。”
华云龙微一犹豫,道:“不行啊!我的马匹行囊都在客栈呢!”
白啸天顿了一下,挥一挥手,道:“那也行,咱们便去客栈聚上一聚。”
身子一转,领先离开了大厅。
华云龙不知他外公爲何兴致特佳,但因与外公暌违日久,孺慕之情极殷,当下也不去想,急行几步,挽住白啸天的手臂,蹦蹦跳跳着随伴而行。
回到客栈,华云龙吩咐店家整理酒菜,祖孙二人梳洗过后,便在上房饮酒谈心。
白啸天显然别有用意,他是有意要将华云龙琢磨一番了。
他首先问起华云龙奉命离家的经过,然后又问起来到洛阳以后的种种遭遇。
华云龙不厌其烦,也都一一说了。
白啸天微笑谛听,一句不漏,华云龙讲完以后,忽然摊开左掌,往前一伸,道:“外公,龙儿旁的都不在意?只有娘在龙儿掌心刺下这一个‘恨’字,不知是何用意?”
白啸天朝他左掌瞥了一眼,道:“你对这一点很介意麽?”
华云龙眉头一皱,道:“不是龙儿介意,而是此举太无意义……”
白啸天截口道:“你那祖母大有须眉气概,我也自叹弗如,她吩咐做的事情,哪里会没有意义。”
华云龙双眉一轩,道:“什麽意义啊?娘与奶奶,都说不是恨我,我就是想不出其中的意义,有时忍不住要去想它,想来想去,心中老大一个郁结。”
白啸天微微一笑,道:“大人物心胸要宽,些须小事,常挂心头,不但蒙蔽灵智,而且有伤身体,想不出来,最好不用去想……”
华云龙怨声接口道:“唉!您和奶奶的口吻完全一样嘛!您不想想,这副担子落在龙儿肩上,其中该有多少讲究?临行之际,娘又在龙儿掌心刺上这个‘恨’字,龙儿怎能不想?”
白啸天一拂长髯,含笑道:“你怎麽想?是想那字痕与血案有关麽?”
华云龙蹙眉道:“是啊!若与血案无关,刺字之际,奶奶何须那麽严肃?您不知道,当时娘有不忍之心,是奶奶逼着刺的。”
白啸天忽然肃容道:“龙儿不可胡说!你祖母女中豪杰,见解与手腕,俱都超人一等,她这样做,自然有她的道理,妄论长者的……”
按下去当是“是非”两字,然后如何如何……华云龙性格不羁,不耐听“训”,仗着深得白啸天的宠爱,撒赖似的道:“什麽道理嘛!总不能讲,那是叫龙儿心头常‘恨’,‘恨’天,‘恨’地,去‘恨’天下人吧?”
白啸天沈声喝道:“胡说!”
喝声出口,心头忽然一动,不觉目光一凝,呆呆地发起愣来。
华云龙怔了一怔,讶然道:“外公,您怎麽啦?想出道理来了?”
白啸天挥一挥手,道:“你不要吵,让我仔细想想。”
华云龙眼睛连眨,暗暗忖道:对啦,外公当年威名显赫,乃是领导一方的人物,对那“玉鼎夫人”必有所知,我何不趁此机会,问一问她的往事。
他念头刚刚转完,白啸天已自目光凝注,道:“龙儿,当年有个‘九阴教’教主,你曾听人讲过麽?”
华云龙忍着要问的话,将头一点,道:“据说那‘九阴教’教主是个女子,武功极高,爲人诡谲多智,心狠手辣……”
白啸天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那叔祖母原是‘九阴教’的‘幽冥殿主’,与你司马叔爷……”
华云龙讶然接口道:“什麽?那‘九阴教’不是邪教麽?”
白啸天点一点头,道:“‘九阴教’是个邪教,但那‘幽冥殿主’与你司马叔爷打了一仗,由于两人年纪相当,武功相埒,芳心之中,却是念念不忘,后来你司马叔爷遨游天下,在那六诏山中再次相遇,两人同游了几天,感情甚爲融洽,终至难分难舍,‘幽冥殿主’使私自脱离‘九阴教’,陪你司马叔爷到了中原,由你祖母作主,结成了夫妇。”
华云龙暗暗忖道:原来叔祖母乃是私自脱离“九阴教”,怪不得常年不出大门一步,便连咱们家也是少去。
他心中在想,口中却道:“您是讲,杀害司马叔爷的主谋之人,是那‘九阴教’教主麽?”
白啸天道:“是与不是,尚得往深处查究,但总不失是条有力的缐索。”
华云龙想了一想,道:“不对啊!奶奶的暗示,好像与那‘玉鼎夫人’有关,凶手留下的表记,便是一个碧绿晶莹的小鼎。”
白啸天道:“我之所以作此推论,也是因那‘玉鼎夫人’而起。”
华云龙恍然一“哦”,道:“原来您们的推断不谋而合,外公请讲,‘玉鼎夫人’怎样?”
白啸天道:“我也是听那慈云大师讲的。当年你父亲、你姨父、你司马叔爷,都曾受过‘玉鼎夫人’之恩,后来‘玉鼎夫人’有难,你父亲与你司马叔爷同往曹州营救,据慈云大师讲,那时‘玉鼎夫人’正受‘阴火炼魂’之刑,那刑罚惨绝人寰,你父亲见了痛不欲生,激怒如狂,一心只想杀人……”
讲到这里,华云龙的眉头皱了一皱,暗暗忖道:那“阴火炼魂”之刑,既称惨绝人寰,便我见了,也要激起满腔义愤,爹爹受人之惠,自然难免激怒如狂,但这与司马叔爷的血案,或是与我掌心的“恨”字,又有什麽关连呀?
白啸天从小看他长大,见他眉头一皱,已知他心里想些什麽,当下便道:“龙儿,你认爲你父亲想要杀人,乃是一时气愤麽?”
华云龙微微一怔,道:“难道其中另有缘故?”
白啸天道:“当然,你父亲饱经忧患,性格之稳健大异常人,江湖上足以引人激愤之事多如?河沙数,他若时时发怒杀人,那也成不了大事了。”
华云龙问道:“究竟是什麽缘故啊?”
他问得很急,大有迫不及待之势。白啸天看了他一眼,暗暗忖道:文太君家教严谨,事涉星儿(华天虹)当年男女之情,自然要瞒着龙儿几分,我究竟该不该讲呢?
吟哦半晌,终于叹了口气,说道:“那‘王鼎夫人’原是‘九阴教’的属下,当年对你父亲爱护备至,情胜姐弟,‘九阴教’自从‘子午谷’一战再现江湖,一直与你父亲爲敌,谋夺你父亲的玄铁重剑……”
华云龙聪明绝顶,闻弦歌而知雅意,接口说道:“各方谋夺玄铁重剑之事龙儿知道,那是因爲《剑经》在重剑之中。这样讲,那‘九阴教’教主酷施‘阴火炼魂’之刑,目的是胁迫爹爹啦?”
白啸天微微颔首,道:“那时你爹爹已经获得《剑经》了。想你爹爹重情尚义,那‘九阴教’教主酷施毒刑,加诸‘玉鼎夫人’身上,在她意料之中,你爹爹倘若见了,便是叫你爹爹屈膝投降,那也是三言两语之事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必是爹爹不肯交出玄铁重剑,那‘玉鼎夫人’怀恨在心,因爲……”
白啸天将头一摇,截口说道:“错了,那‘玉鼎夫人’不是凡俗女子,对你爹爹爱顾之情,宽厚如天地,她甯可自己受尽千般痛楚,也不愿你爹爹受委屈。”
华云龙微微一怔,道:“既然如此,血案的主谋,多半是那‘九阴教’教主了?”
白啸天眉头一皱,道:“追查血案主谋,不能光凭推测,你听我讲下去。”
华云龙又是一怔,目光凝注,满脸俱是怀疑之色。
只听白啸天喟声一叹,道:“据慈云大师讲,那‘阴火炼魂’之刑,是在胸口涂上一种名叫‘灭绝阴磷’的奇毒,然后用一盏含有碧蜍之气的特制‘炼魂灯’吸住明磷之毒,这样赤身露体烧炙七日七夜,受刑之人始才毒气攻心而死,龙儿想想看,未死之前,受刑之人身受的苦痛,该是多麽惨重!”
华云龙默然无语,目中显见愤怒激动之色。
白啸天再次一叹,接道:“那刑罚真是残酷已极,你父亲见了,自然万分激动,但那‘玉鼎夫人’却是一再叮咛你父亲,不可受人胁制,不可忍受委屈,如若不然,纵然救活了她,她也要自寻了断。龙儿想想,你父亲当时的心情,又岂是激于义愤而已!”
华云龙听到这里,不觉神芒电射,也是择人而噬的神情,白啸天见了,连忙接道:“龙儿注意,我要讲到正题了。”
华云龙顿时警觉,道:“外公请讲,龙儿在听。”
白啸天道:“你父亲当时柔肠寸断,愤怒至极,大有杀尽‘九阴教’的属下,与‘九阴教’教主舍命相拼之势,慈云大师心地慈悲,不忍眼见‘九阴教’的属下血肉横飞,急急叫你父亲速挥定力,你父亲怨气淤积胸间,又不敢违背长者之命,就像负伤之勐虎,大声吼叫道:“大师开恩,晚辈好恨!’”
话声倏然一顿,目光深深凝注华云龙,然后接道:“龙儿,你知道那个‘恨’字,是怎样出口的麽?”
华云龙眼睛转了一转,道:“当然可恨啊!那‘九阴教’教主以人爲质,大施酷刑,我爹爹既要救人,又不能辜负‘玉鼎夫人’的情意,用那《剑经》换回人质,便连杀人拼命也不能够,处处受制,而人在必救,怎能不恨呢?”
白啸天寓意深长的问道:“这样讲来,你深有同感了?”
华云龙坦然说道:“受人点滴之恩,理当涌泉以报。当时若是换成龙儿,龙儿的怨恨,怕要超越我爹爹了。”
白啸天浩叹一声,道: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倒也未可厚非。”
突然脸色一整,肃容接道:“龙儿,如今你可明白你娘在你掌心刺一‘恨’字之意了?”
华云龙眉头一皱,惑然道:“怎麽?这个‘恨”字是因爹爹而起?”
摊开左掌,看了又看,愈看愈是迷惘,实在想不出这个色呈暗篮的‘恨’字,与他爹爹的昔年往事,究竟有什麽关连。
白啸天见他惑然不解之状,叹口气道:“你爹爹当年那个‘恨’字,实因情爱而起。
‘玉鼎夫人’若是无情,她便不会对你父亲爱护备至;身受酷刑,仍然不愿你父亲受到任何委屈。你父亲若是无情,纵然激于义愤,也不致痛心疾首,找人拼命,以致感到处处受制,进退维谷,吐出了‘好恨’二字。由此可知,男女之情,实在是轻易招惹不得。”
华云龙眨眨眼睛,似懂非懂地皱起了眉头。
白啸天倏又肃容道:“龙儿还不懂麽?你祖母逼着你娘,在你掌心刺一‘恨’字,便是知道你生性风流,从小喜欢拈花惹草,叫你自知检点,时存警惕之心,莫要步你爹爹的后尘,到时候身受其苦,后悔莫及。”
事涉己身的劣性,华云龙顿时脸红耳赤,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白啸天摆一摆手,道:“不要这个那个了,你祖母刚毅严谨,既不愿你步上你爹爹的后尘,又不便将你爹爹的往事告诉你,因之在你掌心刺一‘恨’字,用心之苦,不言可知。你若不能上体亲心,改一改自己的习性,那是枉爲人子,大逆不道了。”
华云龙悚然亢声道:“外公,您老人家也是这样看法麽?”
白啸天一笑道:“望子成龙,外公与你祖母是一样的。”
华云龙默然无语,眉头一皱,深深垂下头去。
这事以白啸天来讲,自也无怪其然。
他当年夫妻反目,对许红玫想念之深,自己明白;及后他次女白君仪苦恋华天虹,其间受了多少委屈与凄苦,也无异是他身受一般;华天虹与那“玉鼎夫人”之间的种种,他道听途说,自也知道不少。
这其间,莫不是一个“情”字作祟,如今他眼见唯一的外孙风流不羁,掌心刺着一个“恨”字,所谓“天下父母心”,他推己及人,自然便想到文太君的用心,乃是望子成龙,寓有告诫惕励之意,是叫华云龙检束性行,免生“恨”事了。
可是,华云龙却是低头沈思,暗暗叫道:是这样麽?是这样麽?
白啸天见他外孙默然沈思,好似困惑不已,怜爱之心不觉油然而生,忙又接道:“龙儿不必多想了,总之,外公也好,你娘也好,你祖母也好,都是希望你无痛无灾,终生平安,你只要知道‘恨’由‘爱’生,便能自知警惕了。”
华云龙擡起头来,皱着眉头道:“外公,我看不是这样的。”
白啸天凛然一惊,暗暗忖道:怎麽?这孩子一句也听不进去麽?
他心头惊疑,口中却道:“你看怎样呢?”
华云龙抿一抿嘴,道:“这个‘恨’字,怕还是与血案有关。”
他摊开左掌,朝白啸天扬了一扬,接着又道:“娘与祖母的意思,固然也有叫龙儿惕励检点之意,龙儿想想,却也不至于这般单纯。”
白啸天眼神一亮,讶然道:“哦!怎样的不单纯?”
华云龙缓缓说道:“我想那‘九阴教’的属下,大半多是女子。”
白啸天白眉一皱,道:“女子怎样?”
华云龙坦然道:“‘幽冥殿主’效那红拂夜奔的韵事,私自离教,下嫁司马叔爷,‘玉鼎夫人’对爹爹眷恋至深,爱护备至……”
白啸天肃容喝断道:“没有规矩,尊长的事,怎可这般言讲?”
华云龙双目一轩,道:“龙儿乃是就事论事,并未对尊长不敬啊!”
白啸天见那小儿之态,实在不忍深责,无奈之下,只得挥一挥手,沈声喝道:“那就简单地讲,不能转弯抹角。”
华云龙应一声“是”,乃道:“‘九阴教’的属下,既然以女子爲多,龙儿负有追查血案的使命,奶奶与娘,怕我坠入情网,弄得‘情’、‘仇’不分,她们也难以处理,所以便在龙儿手上刺下一个‘恨’字。其实这是多虑,龙儿虽然不忍伤害女子,那也不致于是非不分啊?”
白啸天闻言之下,一则以忧,一则以喜。喜得是华云龙接受了告诫,而且那见解也深了一层,心思之细密,比自己犹有过之,在江湖上行走,那是不虑吃亏了;忧的则是华云龙自以爲是,风流之性流露无遗,可知他情孽深重,不知何日才能回头。
因之他脸孔一扳,故作怫然,道:“你才多大,敢讲‘情’、‘仇’二字分得清白?
哼!长者的苦心,你如此等閑视之,那是将我的话,当作耳边风了?”
华云龙飞快地道:“龙儿不敢,龙儿自有分寸。外公,您讲讲看,眼前的‘玄冥教’,是否就是当年的‘九阴教’?”
他无疑已将全副心力摆在那司马长青的血案之上,但在白啸天听来,却是故意避重就轻,回避作正面的答覆,不觉将头一摇,感慨系之地道:“唉!你这孩子……”
华云龙接口道:“外公放心嘛!您的话我都记下了,目前追查凶手要紧,您若知道,那就告诉龙儿吧!”言下之意,大是不耐其烦。
白啸天对他宠爱有加,有意申斥几句,却又感觉不忍,不禁暗自一叹,忖道: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这孩子如此漫不经心,看来是要吃点苦头才能改了。
他心知再讲也是无用,心中慨叹不已,口中却自应道:“我也不太清楚,‘九阴’、‘玄冥’,字意相差不多,按理总该有点渊源。”
华云龙将头一点,一本正经道:“龙儿也是这样想。外公!您知道当年‘九阴教’的总坛设在何处?”
白啸天想了一下,道:“五十年前,‘九阴教’不容于江湖,被迫隐去,当年‘子午谷’之战,‘九阴教’重视江湖,声势浩荡,手下徒衆,俱各擅长行舟、驶船等水上工夫。
自从九曲掘宝以后,你父亲深受武林同道拥戴,俨然成了武林盟主,那‘九阴教’又复倏然远扬,不知所终,总坛设于何处,至今也无一人知道。”
华云龙眉头一皱,道:“擅长行舟、驶船等水上工夫?那是隐迹南方了。”
白啸天恍然接口道:“正是!正是!你司马叔爷正是在南方重逢你那叔祖母,想来必在南方。”
华云龙点一点头,忽然问道:“外公,您离开洛阳,准备到哪里去?”
白啸天微微一怔,道:“我无羁勒,到处遨游,原也准备去云中山一行,看看你们母子。怎麽样?可是想叫外公陪你走一趟江南麽?”
华云龙将头一摇,道:“不敢劳动外公,您老还是去看看娘吧!见到娘,请您代龙儿禀告一声,就说尤儿自知谨慎,如今到南方去了。”
白啸天白眉轻蹙,道:“走一趟原无不可,不过,你当真要到南方去麽?”
华云龙缓缓说道:“司马叔祖母既然是私自脱离‘九阴教’的‘幽冥殿主’,这次血案之发生,纵然与‘玉鼎夫人’无关,那‘九阴教’教主也脱不了干系,况且‘九阴’、‘玄冥’两教又仅一字之差,龙儿走一趟江南,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。”
白啸天年事已高,不复有当年的雄心壮志,闻得华云龙蓄意要去江南,大是放心不下,但他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一帮之主,纵然放心不下,却也不便加以阻拦,想了一想,道:“也好,外公到了云中山,便叫熙儿前来助你。”
岂知华云龙连连摇手,道:“不要!不要!您老千万别叫大哥离家……”
白啸天脸色一整,道:“你这孩子怎麽不知轻重?据你所讲。武林中已经隐伏了重重杀机,你那司马叔爷不过首当其沖,你一人能力有限,岂能担此重任……”
华云龙连忙截口道:“外公别讲啦!想当年您老如何?爹爹又如何?龙儿已经成人,我要独当一面。”
白啸天峻声喝道:“胡闹!你外公一败涂地,你父亲纵然刚毅沈稳,才气横溢,却也有你祖母暨一干长者提携。你年纪轻轻,便如此狂妄自大……”
华云龙不等他将话讲完,已自抗声急辩道:“外公怎样一败涂地啦?龙儿昂藏一匕尺,也是男子汉,怎见得爹爹可爲,龙儿就不可爲?”
他在家对祖母、对父亲俱都不敢抗辩,唯独白啸天对他娇纵已惯,除了不敢失礼,自觉理直,便能气势如虹地加以辩驳。
白啸天闻言之下,真是啼笑皆非,端起酒杯,喝了一口闷酒,郁郁说道:“岂有此理!
你这孩子愈来愈不像话了,我不管,我到你家,定必要将所见所闻,告诉你的父亲。”
华云龙心里着急,口中却道:“我也不管,我就是不让您讲。”
白啸天一拳擂在桌上,大喝道:“告诉你祖母。”
华云龙亢声叫道:“祖母怎……”
“样”字未出,倏然警觉大是不敬,顿时气焰大消,楞楞地望着白啸天发起怔来。
白啸天见他发楞,以爲是被他祖母的威严镇住,心下又觉不忍,自己叹了一口气,声调一变,蔼然说道:“龙儿听我讲,江湖上既然隐伏重重杀机,显然又是沖着你们华家而来,这事如不告诉你的父亲与祖母,万一出了差池,受害的不只是你们华氏一家,而是整个武林的安危,你纵然壮志凌云,也该量力而行……”
华云龙一听外公的语气变得和缓,忙又接道:“您老也听我讲,这事乃是道听途说,究竟如何,仍是一无所知,您老贸然转告,万一与事实相悖,不但龙儿要受责罚,便是您老,也要落个不察之讥,这样一来,龙儿就罪孽深重了。”
白啸天闻言之下,不觉一怔。他明知华云龙乃是编造的理由,但也俱在情理之中,却是无话可以驳斥。
华云龙顿了一顿,又自接道:“再说,龙儿纵然莽撞无知,也不致于不知自量,到时候果有其事,龙儿自会多方求援,决不会让那隐患坐大,以致爲害武林,损及华家一草一木。
好外公,您就依了龙儿吧!龙儿究竟能不能独当一面,您老也让龙儿试上一试啊!”
他先是分析事不可言,继而软语相求,作出小儿之态,白啸天缠他不过,暗暗忖道:这孩子的雄心固然大了一点,但年轻人没有几根傲骨,也就暮气沈沈了。也罢!我且告诫他一番,让他去闯,说不定凭他的身手智慧,也能闯出一些名堂来。
转念至此,状作无奈道:“也罢!暂时不讲,可以,但得依我几件事。”
华云龙暗暗欢欣,口中应道:“是!是!外公吩咐,龙儿洗耳恭听。”
白啸天容顔一整,肃然道:“第一,你要戒除自大自狂的习气。须知武林之中,能人辈出,你那一点武功,并不可恃。”
华云龙连忙点头,道:“是!龙儿自当戒慎恐惧,不敢大意。”
白啸天又道:“第二,爲人要力求正大,不可自恃聪明,行险施诈,妄图一时之侥幸。
这一点外公与你父亲,就是你的榜样,你要牢牢记住。”
华云龙恭声应道:“是!龙儿实事求是,先求稳当,再求变化。”
白啸天沈声说道:“第三,你母亲只生你一人,无论居安处危,你要时时想着你母亲,不可妄自菲薄,爲你母亲招至非议,作下有违亲心之事。”
华云龙漫声应道:“是!龙儿记下了。”
白啸天忽然起立,道:“好了,多讲也是无益,这三点你能遵行不悖,大致也差不多了。尤其是第三点,凡事若能不违亲心,便担得‘忠孝’两字,所谓忠臣出于孝子之门,其仁其义,那是余事。我走了,愿你好自爲之。”
华云龙凛然一惊,这才想到“不违亲心”四个字讲讲容易,做起来却是难而又难,但白啸天已朝门外走去,他已不及寻思,急忙随侍而行,惶然问道:“如此深夜,外公还去哪里?”
白啸天道:“我去白马寺,先将司马夫妇的灵柩妥爲处理一下,然后便去云中山。你回去吧!既然决定南行,那便尽早动身,不必在洛阳多耽搁了。”
华云龙连声应“是”,一直将白啸天送出店门,始才怅然作别,回房休息。
第二日,华云龙结清账目,取道南阳,循荆湖南路,策马而行。
一路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,这一日黄昏时刻,到了荆门,忽听身后马蹄声响,转脸望去,只见身后尘头大起,八九匹长程健马,驮着几个长幼不等、身着劲装的人急奔而来,转眼疾沖而至,到了背后。
他谨记母亲的吩咐,不愿多惹是非,当下缰绳一带,避过一侧。
但当马匹拨身而过之际,见到马上之人所着衣服的顔色,不觉大吃一惊,暗暗忖道:怪事!这几人身着紫色劲装,各佩长剑,爲首之人年纪不大,也是海青服饰,肩披短氅,难道是仇华一行麽?
由于尘土蔽目,未曾看清几人相貌,但那仇华自称是杀害司马长青的主谋,又是“玄冥教”教主门下首徒,这一缐索,岂肯放过,当下手缰微提,急忙策马跟随,远远盯在几人身后,进了荆门西城。
那几人进了西城,仍是策马不停,弄得满街行人鸡飞狗跳,四下趋避。
华云龙大起反感,暗暗咒骂道:“哼!什麽东西?就凭你们这等飞扬跋扈、横行无忌的模样,纵然不是‘玄冥教’的属下,华二爷也得惩治你们一番,如若不然,市井小民还有甯日麽?”
咒骂中,到了一座颇爲堂皇的客栈,那身披短氅之人将马缰一舒,将头朝门内一探,顿时纵身下马,大声叫道:“在这里了。”
丢下马匹,大步走了进去。
其余之人见了,各自纠纷下马,牵着马匹,也走了进去。
华云龙赶到门口,只见门内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,那马车金碧辉煌,小巧玲珑,显然是妇女专用之物,几名店伙计,正在那里照科马匹。
适才进店之人,早已不见影迹了。
一名伙计迎了出来,打躬作揖,道:“公子爷要住店麽?咱们这里高洁雅致,荆门城再也没有第二家了。”
华云龙暗暗忖道:适才几人必是未存善念,想打这辆马车主人的念头,我不遇上便罢,既然遇上,怎能容他们爲非作歹?
当下将头一点,纵下马背,大刺刺地道:“好生照料我这匹马,明日加倍算账。”
平日侍候他的人多,无形中养成了华贵的气度,那伙计以爲财神临门,连忙将缰绳朝另外一名伙计手中一塞,颠着屁股紧随而行,将华云龙让进了大厅,阿谀逢迎道:“嘿嘿!公子爷爱热闹还是爱清静?爱清静,咱们后院有精舍;如果爱热闹,咱们中院有上房,茶点酒席,咱们这里一应俱全,公子爷……”
华云龙不耐其烦,将手一挥,冷冷的道:“刚才几个疾服劲装之人住在哪里?”
那伙计微微一楞,道:“他们在中院,尚未住定,公子爷……”
华云龙道:“门口那辆马车的主人呢?”
那伙计恍然大悟道:“哦!公子爷原来与那位小姐是一路,她住中院,小的这就领您……”
华云龙道:“那便中院吧!我住那位小姐隔壁。”
那伙计又是一楞,忖道:怎麽又是一位要住隔壁的?
只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脆声问道:“谁啊?哪一位要住奴家的隔壁?”
原来这客钱的前厅乃是兼营酒食之处,两边排列着帷帘深垂的雅座,华云龙恰好经过一间雅座的门口,那银铃似的声音便是由那雅座之内传出。
华云龙是天生的情种,那银铃似的声音带有磁性,令人听了全身骨骼都要发酥,当下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,欢声应道:“是我,在下……在下……”
他本想自报姓名,倏然间心生警惕,结结巴巴的一时竟接不下去。
那伙计掩口窃笑,雅座之内也是“噗哧”一声,道:“在下是谁啊……云儿,你去看看,谁是在下?”
帷帘掀动,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丫头走了出来,朝华云龙瞥了一眼,脆声道:“回小姐,是个少年公子。”
银铃似的声音“咭咭”一笑道:“少年公子吗?那便不要另开房间了,咱们外面那明间大可歇用,云儿啊!你就请他进来一叙吧!”
华云龙大爲诧异,眉头一皱,忖道:这是谁家的小姐?爲何这般放浪不羁?
他疑念尚未转完,那名叫云儿的丫头已经微笑肃容,道:“公子请,咱们小姐有请!”
华云龙好奇之心大盛,当下不顾那伙计瞠目结舌,不明所以,整一整衣襟,举步便向雅座走去,口中说道:“小姐相邀,在下岂敢方命,云儿姑娘,请!”
进入雅座,华云龙顿觉眼前一亮,一时之间,竟然口张目呆,瞧得楞了。
原来雅座之内,坐着一位绝色美女,那美女眉目如黛,娇艳如花,全身上下,风情万种,艳媚入骨。
真是增一分便肥,减一分嫌瘦,此刻她贝齿微露,美眸含春,正自一瞬不瞬的瞧着华云龙。
华云龙酒未沾唇,但却形若痴迷,已不饮自醉。
那美女瞧了一会,“吃吃”一笑,轻啓樱唇,脆声说道:“请坐啊!”
华云龙闻言惊醒,急忙堆笑,道:“请坐!请坐!”
拖了一把椅子,坐了下去。
那美女美眸流盼,掩口道:“公子眷恋,不胜荣幸,奴家这厢见礼。”
拢袖欠身,微微福了一福。
华云龙连忙起立,抱拳一揖,道:“小姐美若天仙,在下得能把酒论交,共谋一叙,那是在下的荣幸。”
那美女不再谦辞,一顾云儿道:“云儿发什麽呆,还不替公子斟酒?”
那云儿倏然警觉,但却“吃吃”笑个不停,道:“这位公子长得太俊,云儿不觉瞧得呆了。”
端起酒壶,在两人面前斟满了酒,又向华云龙脸上偷偷望去。
那美女对那云儿放肆的言行视若无睹,端起酒杯,朝华云龙瞧了一瞧,道:“奴家姓贾,贱名一个嫣字,这里先敬公子一杯。”
举杯就唇,螓首微擡,一仰而尽。
华云龙急忙端起杯子,也是一仰而尽,道:“在下姓……姓白,黑白的白,单名一个琦字。”
他虽然目迷于色,仍旧报了一个假名,可知他警惕之心依然存在。
那贾嫣还道他初逢美女,犯了口吃的毛病,当下也不在意,嫣然一笑,道:“听公子的口音,好像不是本地人氏,可是游侠到此麽?”
华云龙听了“游侠”二字,心头瞿然一震,迷惘的神智,又复清醒了一点,随口应道:
“在下乃是晋北人氏,这次路过荆湖地面,乃是有意一游江南胜地,不意遇上了小姐,正是风萍相聚,各有姻缘了。”
他纵然随口相应,但那风流的本性,却又不知不觉流露了出来。
那贾嫣闻言之下,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的顔色,但也是一闪即收,随即妩媚一笑,道:
“奴家寄住金陵,这次乃是峨嵋进香而归,公子有意南游,咱们恰好同行,若不嫌奴家蒲柳之姿,奴家愿作公子的向导。”
这时,华云龙心神稍定,警惕之心大增,不觉忖道:这是谁家的小姐?抑是谁家的女眷?峨嵋进香,怎的没有男人同行?寄住金陵,她祖籍又在何处?
讵料他疑念来已,云儿丫头已经再次斟满了酒,脆声笑道:“喝酒啊?公子爷,既然相逢便是有缘,一路同行,缘份越发深了,你这般拘拘束束,岂不显得生分?以后的日子长着哩!”
华云龙被她一扰,心下虽然仍在生疑,仍觉主仆二人的行径过于怪诞不经,却也无心再去想它,端起酒杯,朗声笑道:“正是!正是!若再拘谨,岂不生份?贾小姐,在下敬你一杯。”
脖子一仰,干了一杯。
他敞开胸怀,风流的习性顿时又流露出来,于是酒到杯干,谈笑风生,与那贵嫣小姐眉来眼去,两人勾勾搭搭,调笑不已,弄到最后,一人口称“琦哥”,一人口称“嫣姐”,大有相见恨晚之势,便连时辰也忘怀了。
酒过三巡,贾嫣小姐不胜酒力,懒慵慵的站将起来,道:“琦哥,奴家明日还要赶路,不能陪你再喝了。”
玉臂一伸,娇躯一仆,便朝华云龙扑了过来。
华云龙两臂一张,搂住了她的纤腰,啊呀道:“正是!正是!来日方长,咱们今日早点休息。”
他二人你拥我抱,由那云儿丫头领路,一仆一颠,朝那中院客房走去。
那贾嫣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?到了房内,仍是紧紧搂着华云龙,不肯放手。
华云龙虽然未醉,怎奈风流成性,软玉抱怀,其乐陶陶,却也似不忍释手。
那云儿丫头越发妙了,关上房门,燃起油灯,笑脸盈盈,瞪着一双浑圆滴活的眸子,痴痴的瞧着两人拥抱之状,好像欣赏一盆上好的并蒂睡莲,竟是目不转睛,一瞬不瞬。
少时,嘤咛声中,贾嫣的玉掌缓缓移动,抚摸着华云龙坟起的臂膀,健壮的胸膛,又在他腰际握了又握……
忽然,她手掌迅速移向背心,屈指如鈎,直向“灵台”大穴点了下去。
华云龙浑浑然一无所觉,这一指若是点实,即便不死,也得重伤!
千钧一发之间,只听那房门“砰”的一声被人踹开,一人当门而立,怒声喝道:“好啊!你这婆娘假作正经,原来也是偷野食的。姓仇的倒要请问,本公子哪里比这小子差啦?”
两人一震而醒,华云龙身子一转,挡在贾嫣身前,讶然问道:“你姓仇?”
那人愤怒吼道:“本公子姓仇名华,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你小子如果见机,乖乖的站去一边,本公子不找你的晦气。”
华云龙凝目而望,愈看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,愈看也愈觉面前之人不是仇华。他怎会自称“仇华”呢?仇华又怎会变形呢?疑念丛生,一时不觉呆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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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四 章风流债

那自称“仇华”的人,无论衣着兵器,均与洛阳所见者相同,甚至年纪也不相上下,但彼此脸貌各异,气质有别,显然不是一人。
华云龙暗暗忖道:此人眉耸目细,蒜鼻血口,青惨惨一张马脸,目光淫邪,黑少白多,无疑是个淫恶残酷的人,决不是洛阳那仇华,可是,天下纵有同名同姓之人,这随行的人数,穿着的服式,使用的兵器,爲何样样皆同呢?
只见贾嫣姗姗走来,身子朝华云龙挨了一挨,举起纤手,掠一掠发边的青丝,娇慵无比的盈盈笑道:“这位公子,咱们少见啊?”
贾嫣乃是人间尤物,举手投足,均能引人陡涉遐思,想入非非,那“仇华”原是挟怒而来,见她一笑,顿觉满控怒火,壅塞于胸口之间,发也发不出来。
他楞了一忽,突然亢声道:“少见?哼!本公子一路从万县追到荆门,那一日不见到你?”
贾嫣眼角一挑,眉目含春的道:“啊哟!那岂不是见过六七次了?”
胸庞一转,问那云儿道:“云儿啊!你见过这位公子麽?”
云儿“吃吃”一笑,道:“咱们每日四更动身,申末投宿,几曾见过这位公子啊?”
贾嫣“嗯”了一声,自怨自艾的道:“奴家那个死毛病真是害人,如若不然,咱们也不致招惹仇公子生气了。”
话锋一转,美目横睇,朝那“仇华”瞟了一眼,才又接道:“仇公子有所不知,奴家有个害怕见鬼的毛病,尤其是青天白日,突然遇上一个青脸獠牙恶鬼,那可准要了奴家的小命,因之……”
那“仇华”怒气难消,截口接道:“因之你主仆四更起程,申末投宿,每日规避你家公子?”
他纵然怒气难消,仍有责备之意,但讲话的语气,却已大见和缓,可见贾嫣搔首弄姿,猩猩作态,实已收到预期的效果。
只见贾嫣黛眉微蹙,媚眼频飞,幽幽说道:“公子爷冤枉人了,奴家岂敢回避公子,只不过早行早歇,习惯上出乎公子意料之外,即便因此相遇,那也是出于无心啊!”
她话声微微一顿,倏又巧笑倩兮道:“公子爷,奴家有一句不当之言,不知道能不能讲?”
那“仇华”一路跟踪,分明是垂涎贾嫣的美色,前此只当贾嫣嫌他丑陋,蓄意规避,因之怒火上升,怨气沖天,此刻眼见贾嫣风情万种,媚态之骨,了无峻拒之状,满腔怒火,早已消散殆尽,闻言之下,不觉哈哈一笑,连声说道:“你讲!你讲!纵有不当,本公子也不怪你。”
华云龙暗暗讨道:这“仇华”色迷心窍,贾嫣明明是在骂他,他还自鸣得意,一无所觉哩!哈哈!“青脸獠牙”,虽不酷似,却也形像了。
贾嫣“噗哧”一笑,却向云儿道:“云儿,你去将门外几位爷台请进来,莫要站得久了,又怪咱们待慢了贵客。”
云儿应一声“是”,便朝房门走去。
那“仇华”心头大爲舒畅,哈哈笑道:“不必去请了,那是本公子的属下,站一会儿无妨。”
云儿身子一转,脆声道:“公子的属下也不行啊!总不能说,公子爷在这里纳福,却叫你的属下耐凉受寒,在外面候着吧?”
贾嫣故作怫然道:“一点规矩也没有,公子爷的吩咐你敢不听?”
那“仇华”听了这话,越发畅心悦意,大声一笑道:“她讲得也有道理,我这便叫他们回去。”
转脸朝向房门,朗声接道:“走啦!这里用不着你们。”
只听门外一个宏亮的声音应了声“是”,紧接着步履纷沓,几个人相继离去。
贾嫣趁那“仇华”转身之际,迅速与云儿相视一笑,厥状至爲神秘。
华云龙目睹斯状,心中暗暗嘀咕,忖道:什麽道理啊?这女人暗中想点我的穴道,那手法高明已极,此刻又知门外有人,可见她一身功力,已非同凡响,她若嫌恶“仇华”丑陋,大可不假顔色,将他骗走,何须这般烟视媚行,故作神秘,莫非是我的看法错了,她本来就是人尽可夫,水性扬花的人?
那“仇华”吩咐完毕,转过身来,鼠目之中。闪烁着淫邪的光芒,笑嘻嘻道:“俏姑娘,你纵然无意避我,这六天来,却也吊足了我的胃口,今日相遇,我是再也不会让你遁走的了。”
贾嫣黛眉一扬,遂声作态道:“公子真是,奴家并未打算走啊!”
“仇华”哈哈大笑道:“正是!正是!不走最好。有话请讲吧!我在这里恭听。”
贾嫣这才嫣然一笑,道:“恭听麽?这还像句话。”
她白了“仇华”一眼,举手肃客,道:“公子先请坐。”
“仇华”大笑不已,似是灵魂已被鈎去,连声道:“坐,坐,你也坐。”
迈开步子,走去桌边;拖了一把椅子,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。
贾嫣挽住华云龙的臂膀不减亲昵之态,移动莲步,走了过去。
华云龙大感不是滋味,暗暗忖道:这贾嫣究竟打的什麽主意?莫非想叫我与那“仇华”
争风吃醋。她在一旁好看笑话?哼!我华老二何许人,岂会让你称心如意?
果然,那“仇华”神色大变了。
先前,他也许横行已惯,也许自恃过甚,未将华云龙看在眼内,自始至终,未曾留意华云龙的形像风范,但此刻眼见两人亲亲昵昵,挽臂走来,他心中不觉有了几分妒意,凝视之下,方知华云龙俊美无俦,乃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,顿时妒火大盛,凶芒毕露,紧紧盯着华云龙瞧着不停,恨不得过去咬他几口。
贾嫣对他忽然凝视之状,宛如未见,迳与华云龙并肩落坐,微笑道:“仇公子,奴请问,你讲由万县追到荆门,这点当真麽?”
“仇华”收回目光,大是不耐,道:“废话,本公子骗你则甚?”
此刻他妒火中烧,狞恶之态复现,再也没有原先和煦客气了。
贾嫣仍不在意,笑容不减,道:“这样讲,公子乃是看中奴家的美色了?”
这话露骨过甚,在这等气氛之下,便连“仇华”也说不出口,她却毫无顾忌地讲了出来,一时之间。那“仇华”瞠目结舌,竟是无词以对。
贾嫣“格格”一阵娇笑,忽又摇一摇头,道:“以奴家看来,公子的诚意似乎不够,你说是麽?”
“仇华”眉头一扬。不耐地道:“你究竟要讲什麽?爲何不爽直的讲?你是人间尤物,本公子阅人虽多,却也未曾见过,诚不诚意,那是多问,本公子若是不喜欢你,何须一路追踪下来。”
贾嫣抿一抿嘴,不以爲然,道:“未必吧?你是嘴上讲得好听,你若真正喜欢奴家,每日投宿以后,入寝以前,这段时光该有多长?奴家爲何不见公子呢?”
那“仇华”闻言之下,鼠目连盼,口齿颤动,一脸讶然之色,却是答不上话来。
贾嫣扬一扬眉,喟然一声叹,道:“唉!你们男人啊……”
“仇华”突然尖叫道:“嗨!不对……”
他突然尖声大叫,贾嫣倒是吃了一惊,急急问道:“什麽不对?”
“仇华”攒眉挤目,自言自语道:“恍恍惚惚,困盹欲睡,我当真那麽疲乏麽?”
话声一顿,陷入了沈思之中,不闻声息。
贾嫣脸上闪过一丝谲笑,悠然接口道:“什麽困盹欲睡?你怎麽不讲下去?”
仇华目光一擡,不胜诧异的道:“这事当真怪异得紧!每日黄昏,好不容易找到你落脚之处,但,每当梳洗过后,人便昏昏沈沈,倒在榻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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