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三那年,母亲用MSN跟远在英国的我聊天。她在视频那头痛哭流涕,如轰鸣的拖拉机般哀怨咒骂了整整一个小时。而我,则静静地看着她,在第15分钟的时候,开启了静音。
屏幕里的我,似与她感同身受。我的视线不时扫过夹在笔记本头上的摄像头,像是凝视远在家乡孤独绝望的她。而事实是,我的面前打开着古龙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的网页。
我的父亲,众人口中的模范丈夫,在我出国的空档,向母亲坦白出轨了。
他的坦诚来的毫无征兆。对母亲而言,如同万里晴天突然出现的闪电,打的她颓然跌倒。
她永远不会知道,世界轰然崩塌的感觉,早在六年前,我已知晓。
二
度过了有《还珠格格》、谢霆锋爆红和世纪末日谣言的初中生涯,我如预期般变成了一个高中生。没有叛逆期、没有谈恋爱,我在学校、家庭的两点一线日日行走。
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。父母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没有白忙乎,他们成功地在我高一时,为家里添了一套更大的房子,和一台高配组装的台式机。
房子跟我无关,母亲将它出租出去了。家里的格言是:学习向上看,生活向下看。享受这事是万万使不得的,更何况我还在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阶段。她拿了房租,去搞了安利。她其实并不爱工作,那份大锅饭的办公室活儿她都吃的很不耐烦。她只是喜欢跟女人们在一起耳语谁家长短罢了。
台式机也跟我无关。父母亲将它锁在了自己的房间。只有他们在时,这个电脑才会亮一亮。偶尔我从他们房间经过,会假装不经意地瞟电脑一眼——果然,还是红绿色的K线图。电视上放,电脑上还在放。这是我人生中最深恶痛绝的东西,它引发了父母间数不清的争吵,让我度过了无数个泪水浸透枕套的夜晚。涨了,说为什么不多买些;跌了,说为什么不卖掉。在我幼小的心灵,这简直就是万恶之源。
除了在学校上过几节计算机课外,我从来没碰过电脑。这在我同桌阿亮的眼里,简直不可思议。我就读的是普通高中,一年进重点大学的不过一个手掌。这也解释了班级里存在着许多会玩不会读的学生。
阿亮是个眉眼英俊的男孩。在我还为买了一件美特斯邦威而内心雀跃的年代,他已经天天耐克阿迪不离身了。他跟我说,他每月的零花钱有1500元。
要知道那是2001年啊!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内心的嫉恨。
他将这笔钱基本花在了衣服和网吧上了。他说,父母忙着做生意,没时间管他。
有一天,他跟我眉飞色舞的说:“昨晚我在QQ聊到了一个美女,皮肤真白!”
我的注意力在前半段:“QQ是什么?”
他鄙夷地看着我:“这都不知道,琼瑶小说没教你是吧!”
我心虚的将《心有千千结》从教科书下抽出,塞到课桌里。这是我的秘密,但是瞒不过天天坐一桌的阿亮。
他跟我解释道:“QQ,就是企鹅,能跟很远地方的人聊天,不管是谁!”
我其实还是不懂得,但为了彰显智商还在平均线上,我点了点头。从此,这个企鹅,就落在了我的脑海里。
三
过了很多天,我下课回到家。路上突然来了大姨妈,我打算快速冲到房间去拿卫生巾,便没大声打招呼。从客厅溜到我房间,只看见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。
我跑到自己房间,发现只剩下护垫了。我要的是量大时的夜用,又急匆匆跑到我妈房间。我们两个的房门紧挨着。此刻,他们的房门正紧紧关着。
我第一次没敲门就冲进去了。待我拿到了夜用,便直接留在了他们主卧的卫生间进行更换。这时,我听到了“咚咚”的声音,声音很轻但又清脆。我正在手忙脚乱,下意识以为是父亲来了,一慌张直接将卫生巾粘在了睡裤上,将褪下的沾了血的内裤和校裤捏成一团抱在怀里。
没人进来。“咚咚”又响了次。
我定了定神,朝声音处探去。是电脑。
我好奇地走了过去。此刻电脑屏幕暗着,我动了动鼠标,亮了。
屏幕闪着K线图,此刻正一片大红。我心里冷笑一番,正打算离去,却看见右下角有个小小的企鹅图像,此时正一闪一闪地跳着。
这就是阿亮口中的QQ?
我只犹豫了一刹那,好奇心或者虚荣心,让我点开了它。
一个框框弹出来。里面有一个金发美女卡通图像。
“那我现在就要”
“快来嘛”
我虽没碰过几次电脑,但中文还是看得懂的。我点开了“聊天记录”。
心脏瞬间停顿。
“我要深深地进入你的身体”
“讨厌,不跟你老婆啊”
“我们都半年没做了”
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页聊天记录。在这几个字蹦进我眼帘之际,我就像触了电似地关掉了它,然后火速逃离。当然,我没有忘记顺手将父母的房门关紧。
那个沾满了血的日暮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走了一个单纯少女对纯真爱情的最后幻想。
四
第二天,我过得浑浑噩噩。
我盯着台上讲课的年轻男老师,想的却不是考试重点内容,而是,我的视线往下移。
阿亮看我神色不对,越过三八线,碰了碰我的书。“怎么,男女主角分手了?”
我目光呆滞:“比分手还糟”。
阿亮疑惑地看着我。我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,脑海里却突然飘过卫生课上男性生殖器的图片。
我觉得我要死了。
据说,人死前都会说真话。此时此刻,我的内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在人类世代繁衍的秘题上痛苦煎熬。一句不受理智控制的话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蹦了出来:“阿亮,做爱是什么感觉?”
话一出口,我立刻清醒。几乎是同个速度,我与阿亮面红耳赤。
他呆了一瞬,立马扭转了头,英俊的眉眼颤抖着。而我则恨不得埋进书堆里一辈子不出来。
过了很久,他轻轻飘出了一句:“我还是处男诶。”
我并不是与世隔绝的小龙女,书籍、电影、电视无不在渲染男女之间的情爱。可是,从图书馆借来的琼瑶和亦舒的笔下,两人最多接个吻然后就没然后了。至于电影电视剧,我能看到的尺度也就是两人的嘴快凑到一起,卡,没了。人生中最震撼的一次,莫过于初一时父母带我去看引发全民沸腾的《泰坦尼克号》,天,杰克和露丝在废旧汽车里的那一幕,坐在他俩中间的我,窘迫的恨不得立刻消失。
我是不可能跑到父亲面前去问:“那个要跟你做的女人,是谁?你,接下来想怎么做?”
我开始静悄悄地暗中观察。
真人不露相,父亲也许是天生的演技高手。上班下班、回家烧饭、陪我念书。他在家的时间还是和以前一样多,看电脑时母亲也经常路过。我甚至有一次在周末时跟踪了父亲一路,却发现他只是去了菜场买了我爱吃的菜。生活就如同之前过去的每一天,重复、单调。他们的最大希望,就是我。
难道,这就是所谓的精神性爱?
我竟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。
任何男人碰到像母亲一样的女人,都是要出轨的吧。她勤快、泼辣,但却拥有一张最坏的嘴。永远喋喋不休、得理不饶人。就是因为她生下我后,我乡下的奶奶偏心去带了同个村的大女儿的孩子,而没有带我,在今后的无数岁月中,被她如同咒语般无休止的反复。每次在吵架时,都会歇斯底里地大叫:“你妈连孙女都不肯带,你们乡下人素质就是差!”
我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。我更痛恨这句话透露出的意味:我是累赘吗?我让你不幸了吗?
父亲有时烦透了,就大喊:“离婚!”可是,每次都没离成。母亲总是忍不住先用嘴挑起事端,然后在父亲怒提离婚之际,抱住他的腿,用身体堵住门,哭得稀里哗啦:“你这样做是要了你女儿的命啊!她才这么点大啊!”
我成了她绑住父亲的最佳武器。
时间久了,父亲也死了离婚的心。但有好几次,他会用很悲凉的眼神看着我说:“你是个女孩子,性格一定要温柔啊。”
那个金发美女卡通图案的主人,一定很温柔吧。
而我的母亲,半年没从她的丈夫身上得到欢爱。她泼洒了情绪,失去了尊重和爱情,又有什么意义?
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。我不想成为一个如母亲般遭男人厌恶的女人。我有时会在做作业的空隙,偷偷地望向坐在一旁静静读《史记》的父亲。我无法参透:将婚姻变得如此不堪的男女,当初是怎么会相爱的呢?
兴许是快到高二,兴许是他们以为我是因为学习压力大才变得沉默,在我高中后两年,他们开始抑制公开吵架的次数。原本热气沸腾的片场,变成了暗箭横飞的古墓。
我看着满屋的书籍,突然发现它们是如此的美好。我望向窗外旷阔无垠的世界,对自己说:拼了命的努力吧,有选择,离开家,越远越好!
真应了那句话“有志者事竟成”,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我,竟成了一匹半路杀出的黑马,从我们那个普通高中,挤进了重点大学的门。更在大三时,得到了机会去英国,做了一年的交换生。
上维珍飞机的那天,父母来上海送我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依依不舍。我最后看了一眼,挥了挥手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五
在跟母亲视频聊天的一个月后,我回国了。
她关上门,卸下了欣悦的面容,开始变成了我熟悉的样子。
“你爸爸这个人啊,真是坏透了,王八蛋!王阿姨的老公也出轨了,难道男人都会出轨?”王阿姨是她的闺蜜,父亲称她们为尖嘴二人组。
我没有半丝的同情,我只想知道这最后的结果。
“那你离婚吧。我已长大,不需要你们操心了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!”她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我,“你这么希望你爸妈离婚,你安的什么心!你爸已经说了,不再跟那个女人联系,我离什么婚?!”
她是害怕的。她已不再年轻,小腹不再平坦。即便雷打不动地每周去美容院报道,也阻止不了皱纹的继续生长。而父亲,他依然高大,有着好看的眉眼,常年阅读的习惯让他的气质依旧很好。更不用谈,他有着一手好厨艺,未来的退休金会很高。确实,离了他,年近百半的她是找不到更好的了。岁月对待男女,真是有些不公平。
我不知道在父亲鼓起勇气坦诚出轨并提出离婚的一个月后,母亲是如何快速扑灭了这一场后院大火。她永远是那么强势。而我在她的强势之下,可以不用直面这惨淡的破局。
我也从未跟父亲正面交谈过。我始终对这个话题感到万分尴尬,这让我想起了高一时,那个不该点开的对话框。
从此以后,父母之间竟再也无人提起那场风波。他们回复到了以前的关系,依旧会吵,但很快和好。父亲再也没提过离婚,母亲依旧容易情绪高涨,但再也不会歇斯底里。
七年后。我成功地让他们两个站在了统一战线:我成了大龄单身女青年。
他们开始轮流给我介绍对象。母亲无一例外地介绍了银行职员,她说跟钱打交道的地方,钱不会少。父亲则偏向介绍公务员、老师等职业,他说,女孩子,安稳些好,可以多照顾家庭。
我一个都没选。那一阵子,他们的感情竟变得出奇的好,像是人生第一次,找到了如此畅快的共同话题。
终于到了一个夏日炎炎的周末。父亲在睡午觉,睡之前他吩咐过,叫我晚上去见一个国税局的男人。在此之前他还唠叨,“你给我的苹果手机怎么不好用了,软件都打不开。”
我忙完了手里的事,突然想起他的唠叨,便推开了他的房门。他正睡得香甜。我拿起手机,这是我半年前淘汰下来的苹果旧款。
我熟门熟路地操作着,看哪里不对。他不会设密码。我突然生了一个邪念。
我看着熟睡的父亲,打开了微信。
在对话栏里,有一个叫做飘雨的名列榜首,时间停留在10分钟前。
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。
飘雨:下周四我们再去那个山庄好吧,风景真好。
父亲:好的,我安排一下。
飘雨:你要是周末能陪我也就好了。
父亲:我不是一直陪你聊天的嘛。
飘雨:别忘了,下周四是我们相爱八年的纪念日。
父亲:没忘。是我对不起你。
飘雨:有你爱我就够了。
父亲:母老虎太凶,我真是没办法,她会杀了我。
飘雨过了很久没说话。
过了一会儿,她说:睡吧。
我镇定自若地往左划,按下HOME键,将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,悄悄走了出去。
过了七年,我再一次看到了不该看的对话。只不过这一次,是我有意无意的主动。我知道这个飘雨是谁,2年前父亲就曾让我为她翻译过一篇科研短文,说是投稿所用。他叫我结束后发到一个QQ邮箱,主人就是飘雨。
我内心没有半点的不快,我竟然觉得,这样很好。
婚姻过了三十年,已经不是爱情了,而是密密麻麻的社会网,一旦割开重组,这过程必带鲜血。父亲年纪大了,越发依赖稳定,他是不敢轻言离婚的。而他在我母亲身上得不到的爱情,可以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得到。对他而言,是心理的平衡和宽慰。如果没有飘雨,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番,对母亲的喋喋不休隐忍不语。而对母亲而言,丈夫依旧在身边,她仍是姐妹羡慕的对象。有没有性爱,又有什么关系呢?
至于那个飘雨如何想,就不在我操心的范围内了。
我想,我未来的婚姻大概也不过尔尔吧。
六
阿亮在微信上跟我聊天。我们断断续续,保持了十二年的友谊。
他问:昨晚见的男人咋样?
我答:丑爆了。
他说:我就知道,谁能比我帅。
我捧:你是人见人爱的高富帅。
他说:实在不行,跟我算了。
我答:太熟,下不了手。
他说:靠,我知根知底,有什么不好。
高中结束后,每个班级都在搞联欢会。活动的最后部分是,大家捧着留言本,请同学写下对自己要说的话。
阿亮在我的粉色留言本上写道:“我每周都来看你。”即使他很认真地写,字仍是很丑。阿亮高考发挥了正常水平,进了一个大专院校,与我相隔几个市。
我没有给他兑现诺言的机会。我很快交上了男朋友,对方是体育特长生。按照大学闺蜜的话说,那是移动着的荷尔蒙。
阿亮来了几次,我牵着男友的手,笑嘻嘻地看着他。
从那后,我们俩的友谊就从线下转移到了线上。再后来,我分手了,他有了女朋友。他分手了,我交了男朋友。他毕业后就回了家乡跟着父母做生意,财富越滚越大。而我,在各个城市之间飘荡,始终找不到内心的归处。
我绝对不会告诉阿亮,后面那几个男朋友,都是我虚构出来的。
我也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:阿亮,你很好,非常好,所以,我绝不允许让烂俗婚姻毁了你我的关系。唯有友情,才能长存。
PS:
您可以不喜欢,也可以去否定。
您可以不回复,也可以去质疑。
我不同意你的观点,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